我出生在湖南沅水邊的桃源縣,少年時代是在湘西常德城長大的,這多年來,總想回去看看,順便去去鳳凰與茶峒追尋那少小時的印象、和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風情。於是在一九八八年秋天與三位香港青年畫家結伴赴湘西旅行寫生。
湘西首府吉首過去稱所裡,現在是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政經文化中心,大大小小的工廠滿蓋灰塵地佈滿了城市四周。馬路上的塵土、街邊大堆小堆的涼薯,汽車的高音喇叭與長髮披肩,穿著時髦的姑娘構成城市的有趣畫面。只有一些穿插其中的苗人婦女的大包頭和衣著告訴人們這就是湘西,改革開放已然啟動的湘西。
車到矮寨,細雨中,我們乘坐的破舊公車緩緩爬過地勢奇險的矮寨坡公路,在公路邊個體戶的小飯館吃聞名湘西的嫩滑豆腐,之後,向茶峒鎮馳去。
茶峒,因沈從文的代表作,小說《邊城》而聞名。它位於湖南、四川、貴州三省交界,鎮上有人口近二萬人,苗漢、土家族雜居,舊時有「小南京」之稱。現在老一輩的人,都還知道沈從文筆下的那位老船工,而翠翠就是余小姐,而且,是披披頭不是大辮子。大佬、二佬翻船死於常德後,余小姐家的吊腳樓也被洪水沖走了。聽說後來嫁去成都,而且一直沒有回來過。
老船工蔣伯,是我們一到茶峒──洪安渡口就發現了的。他身體健康,白髮蒼蒼,很像《邊城》中的老船工──翠翠的爺爺。和他聊天,知他與餘老頭同為茶峒渡工,餘在下游一裡多處,他一直在洪安渡口,已五十多年了,過去的一切還約莫記得。
找翠翠。到茶峒後我們幾人就相約注意找一個「翠翠」來畫,但始終不見。最後還是三哥找來一位小劉姑娘,問是否像翠翠?劉姑娘紅衣披髮,長褲,高跟鞋,小有摩登青年的味兒,也不像小說中的翠翠那般含蓄和羞怯,但終究還是茶峒姑娘。畫完之後,只能輕輕嘆息,畢竟翠翠是無人能夠替代的。
鳳凰是我們這次寫生造訪的重點,是沈從文的故鄉,也是土家族名畫家黃永玉的家鄉。由於她仍保留不少古樸的吊腳樓、舊城樓的緣故吧,得黃永玉的大力宣傳,近年來,成為大陸美術院校師生和畫家寫生的「熱點」,這是我過去所不知道的。所以當我畫那城樓時,一位祥和的老太太就告訴我:“這樓呀,三天兩頭就有人畫。” 她原來是黃永玉的嬸娘呢。這幾年來,各地來此寫生的美術青年、老師日多,人們也見慣不怪了,且對他們露出既熱情又略帶自豪的神態:我們的鳳凰也有令人驕傲的東西!
鳳凰縣有陀江繞城而過,故名陀江鎮。我們一行四人懷著崇敬的心情,探訪坐落在陀江鎮中營街24號的沈從文故居。重新裝上的大木門,尚未髹漆,一進大門是兩個廂房,天井中有側房,然後是正廳,又兩大廂房,中堂後有木梯上樓,再後是廚房倉屋,正廳的木格雕花門顯得殘舊。沈老的弟媳婦看守故居,她叫羅蘭,雖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仍精神清朗,談吐溫文,想亦是知書達禮人家。這故居正在修復,她說,大概明年四、五月可以完工開放吧。
經過幾十年來,這小城的人們現在過著一種較為自然而寬鬆的日子了,而面對改革開放後這狂升的物價、港臺的流行曲和牛仔褲,他們又有些茫然。他們總是頑固地對任何人都操著極重的湘西口音說話,又用紅殷殷的辣椒覆蓋所有的菜餚。城中上年紀的人多懷念五十年代物價平穩的生活,對共產黨湘西剿匪尤為稱道。說起城中原有四十幾處古蹟的被毀與殘破失修則無可奈何,十分惋惜。過去的已殘缺不全,對未來誰也說不清楚,彷彿只有每天城中定時的有關政策教育的有線廣播在提醒人們這不是「舊」社會。
問起「趕屍」和「落洞」都沒有人說得出所以然來,唯有苗族青年男女的對歌戀愛的風俗則一直流傳至今。記得在苗鄉山江集市散後,暮色中,果然看見苗人出雙入對地在郊野相對唱歌。村子裡有一轉業軍人告訴我,苗族對歌習慣是男女先搭腔,再聊天,談得來才對歌的。雙方情況都是以歌來問答,這以後才到嫁娶,男方送禮主要是那套苗女盛裝所佩戴的銀器,約值二三千元吧。後來我們去臘爾山苗鄉時,傍晚又聽見三幾苗女對歌。當我拿著手電筒趕出去時卻不見人影,只有歌聲細細飄去,沒入迷濛的夜色之中。
(原文刊登於1988年11月19日《中時晚報》第8版)